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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水之鏡

【黃信恩】  醫學院六年級

準確的意象表現深沉的意涵與感動。———平路

意象、內涵俱佳,探討超越醫學以外更深刻的主題。———何寄澎

筆調看似清淡,其對宿命的悲哀描述得十分濃稠。———廖玉蕙



人的體內都有一壺水。

記得進入醫學院第一天,一位上台致詞的泌尿科老醫師對台下醫學生這樣說。

同學們很快就意會而微笑了,醫師指的正是膀胱,一個深埋骨盆腔內、積存尿液的器官。
醫師接續播放起膀胱鏡下翻拍的幻燈片,聊起學醫經過,從當年空洞無知的邊境,歷經磨
練,慢慢學會操作膀胱鏡,往這壺水探照知識與疾病的紋路。

膀胱在牆幕上一張張流轉,安靜的定格,聽不見尿液滴落的水花聲。黑去的教室裡,同學
屏息聆聽,僅剩投影機的光源,生命薄弱的記號。

一切就這樣靜止了,像那口黑去、荒去的井,以及靜止的水面。

靜止的村落。

布袋鎮以南,學甲鎮以西。八掌溪流域中,北門鄉那片寬疏的鹽田與漁塭,總是安分、不
敢抗爭地沉睡在炎熱午後,僅在進香客、遊客的嘈雜聲中醒來。我曾被教導過,當遊覽車
停靠在南鯤鯓王爺廟前,要和裹著長袖衣布的阿嬤一同提著燒酒螺,沿車叫賣。有時賺了
點錢,就騎著單車到東隆宮廟埕前一棵扶疏的榕樹下,買下蚵嗲,一份漁村短暫的酥脆金
光。

從我有記憶以來,阿公就躺在涼蓆上,失去雙腳,身上坑疤凌厲,血液成了癌細胞欲意浮
沉的流域。沒有哀嚎,僅是安靜地從窗口,計算小鎮日出與日落。

爸總以嚴肅的口氣警告我,不准喝井水。那時,小小四五歲的我,會跑去井旁,俯視那片
無底的黑暗,想著井底的深處,以及不曾乾涸過的水源。

當我開始認識文字、接受教育以後,鄉公所總定期到學校宣導「拒喝井水,向烏腳病說再
見」、「小心烏腳病還在你身邊」。不久井被封住了,我不再單純地以為井裡滿是富藏,
從課堂上一張四歲小孩罹患烏腳病而截肢的照片中,廢去的腳、剁鋸後的眼神,對於那口
井,我感到的是死亡的記號。



病灶,死亡前發出的訊號。

醫學院的求學途中,總有福馬林在鼻腔內飄忽來去。死去的一切定居於實驗室,化為瓶罐
內的標本。心臟、肺葉、肝膽、腦切片一一攤在我眼前,數個考試前夕,我抱著解剖圖譜
,也抱起崇高理想,來到標本前,縱切、橫切、矢狀切、冠狀切各角度不斷端詳對照,我
被教導辨認其中不尋常的病理特徵。

這壺水,醫生要學會從黑去的視野中,搜索死亡的隱喻。老醫師在一次膀胱的解剖課中說


往後,我注意到這位老醫師。他不改「壺水」之喻,常在系刊「老醫師的叮嚀」專欄發表
文章。有回他說起一位離島漁夫,因先天膀胱外翻導致上皮黏膜異常增生,經過繁雜手術
,膀胱容量僅剩9C.C.,雖然必須忍受時刻跑廁所的窘境,卻因為發現了癌症前的暗號,
從奔赴死亡的命途中預先復活。

醫學的復活,總在死去之先。

「你毋知,醫師講我差一點死翹翹!」阿公指著相片向我說著。

那時,阿公開始將生命棲息於相簿裡。放大鏡在他手中搖墜,黑白光影之中,我看見壞死
的疽、黑去的皮,晦氣從趾端一路密布到阿公的腳踝。他始終記憶那日午後,小鎮街道被
曬得快失去生命,起先他只覺得腳底麻木,無端刺痛,幾日後整隻腳竟冰涼起來。隔年,
村人都說他的腳爬滿「烏乾蛇」。

往後,我常一人潛進阿公房裡,翻出舊相簿,模糊褪去的相片中,只知道小鎮曾淪於廢殘
之劫,但始終不清楚截肢後,習慣雙腳行走的潛意識會如何折騰往後餘生?死去的血肉能
再被醫學復活?還是根本就預定了死的歸宿,讓化療延長疼痛在生命中的比例?我無法想
見,只知道爸撞見我翻閱相簿,會趕緊用手摀住我的眼,我看不見那雙黑去的腳,但我知
道是因為視野已事先暗去了。

黑去的井水,讓人無法俯見沉睡中的病咒。

我開始作夢,夢境裡有一輪誇大的夕陽,照著鹽田閃閃發光。沙洲一路綿延,幾位阿嬤半
身沒入潮水,鏟掘蚵殼,低頭找著粉燒仔、赤仔,然後群力拉開掛網鍋。我騎著生鏽的單
車,海風吹拂而搖晃,經過王爺港田、蚵寮、井仔腳,我在廟前,看見幾位截肢後的老人
聚集下棋。或許因為盯著突兀的義肢,砰的一聲,我從車上摔下。驚醒。

我神經質地檢查腳趾,左左右右,然後試著起身行走,確定自己還留有移動的本能。那時
,一個淤青都足以使我恐慌。

一種不可解的,故鄉地底的水分,在那口井長出聚落的毒瘤。



「那壺水有時可是癌細胞擴散的證據。」

當我正式進入醫院泌尿科實習時,老醫師仍以「壺水」的措詞,拿著一只準備送細胞檢驗
的尿液試管,對著跟診的實習醫師說著。

老醫師常和學生說,八掌溪出海口兩岸,布袋、義竹、北門一路到學甲,那一片癌鄉,是
當年他研究膀胱癌的論文母地。只是,困溺當地井水多年的他,終究還是無法提出完全證
實的定律。

「砷?螢光劑?或基因?那些待你們去研究了!」

我跟著老醫師進入開刀房,戴上手套,拿著棉棒沾染碘酒,握著病患的陰莖,從龜頭一路
塗抹擴散至鼠蹊。注射麻藥後,老醫師將一條管子從龜頭塞進尿道口,沿著尿道一路進入
膀胱。

「這就是膀胱鏡,但我叫它壺水之鏡。黑暗的膀胱腔內,它給了泌尿科希望的亮點。」老
醫師邊操弄邊說。

光源照入膀胱腔內,便透過傳輸線,將影像顯現於螢幕上。「你們看,壺水開花了!惡毒
之花。」老醫師指著螢幕上一處狀似花椰菜的區塊,說明關於膀胱癌的可能。語畢,利用
特殊器械將那片贅生物夾取,送病理檢驗。

老醫師反覆向我展示膀胱鏡底下的世界,潰瘍的、增生的、退化的,只是我還是遺漏很多
細微的線索,就像遺漏了故鄉的阿公。

安靜而流動的壺水。

再次回歸老厝,一身衣領光鮮的我,彷彿跳進一座與世隔絕的古井。鄉村的人事、失修的
道路、對流的語言、鹹鹹的海風,陌生又矛盾。我低身進房,一碗虱目魚粥翻在竹蓆上,
臭去。尿壺裡盡是深去的血色,貼近鏽鐵的姿態。

阿公一句話都沒說,靜靜地睡,沒有笑容。爸說,衛生所醫師勸他到都市就醫檢查,他拒
絕,寧願選擇鄰舍的民俗療法,服用符水,更易命運,信仰黑暗世界裡那些難以理解的治
療儀式。

那天,我僅是在他熟睡的耳際說:「阿公忍耐點,再幾年,我就能治好你的病。」



「將來,學會操作膀胱鏡、稍具醫師模樣後,你必須操作一個比膀胱鏡更困難、深奧的技
術,可能是說服、溝通,或是你不曾想過的。」留在母院成為泌尿科住院醫師那年,老醫
師常對我說。

我以為藉由壺水之鏡,能引領我進入醫學那些不願曝光的領域,使我獨力解構始終呈現黑
暗的深處。只是住院第一年,一位病人經過心肺復甦後,在我手中斷了氣,我頓時墜進無
底的軟弱,灰心。原來,自己踩在一個渺小不過的視窗,深深死去的井內。

酖酖壺水之鏡無法使你風光權威,壺水裡黑暗遠遠多於光亮。疼痛、失去、疾病、甚至死
亡總在儀器下,灰暗的視野被描述,那些我們從沒懂過酖酖老醫師以潦草的字跡,寫了封
信給我。

那陣子,爸說,阿公的脾氣變得暴躁,卻欲振乏力。他無視於老醫師的勸告,拒簽手術同
意書。只是我仍記得,他見我來,會以微弱的語氣述說當年那口井圍繞的故事酖酖洗手、
漱口、洗澡、灌溉菜田、養草蝦、放逐花跳魚,以及最後的病去。說完,阿公便低下頭來
,安靜地簽名,臉上浮現了難得的微笑。

然後,隨著井水封去,黑去,也沉去。

晚年,阿公陸續接受了膀胱、攝護腺、部分輸尿管切除,生命的零件逐一剝離。老醫師將
他的乙狀結腸剪開,重新縫合成一個替代膀胱,尿液通入腸內,與糞便共同排出。一年過
後,癌細胞遠端轉移,阿公便在火焰中,化成骨灰,以及一張黑白遺照,結束晚年的病痛
撕裂。



阿公死後隔年,我升上總醫師,開始正式操作膀胱鏡。

「病人解剖構造特別,還有沾黏,管子遇膀胱頸時要向左傾斜,注意看有沒有前期癌的線
索。」老醫師握住我的手共同操作膀胱鏡。

不久,膀胱鏡終於進入膀胱內,病灶在螢幕裡似有若無。老醫師漸漸鬆開手,抽退,留下
了膀胱鏡,以及那壺等待時間來沉澱而清澈的水,對我微笑。

【2005/09/1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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